赵福全对话余凯(中):长期主义,剑气和一
2021-10-20 关键词:芯片 点击量:955

“芯片是现代科技工业中的集大成者。好芯片的标准不只是算力,还有软件运行效率。不应一味炫耀算力。”——余凯


作为中国的汽车芯片创业公司,从第一个量产项目,到多数中国车企都成为其客户,地平线只用了一年时间。

当“缺芯”成为车业年度第一热词,很多人开始好奇地平线及创始人的理念和故事。
凤凰网汽车《赵福全研究院》第67期,赵福全院长对话地平线创始人兼CEO,同时也是人工智能专家的余凯博士。

两个多小时畅谈,从芯片到生态,从智能化的顶层逻辑,到成就客户的细枝末节,从“剑气和一”到“耐住寂寞”……余凯敞开心扉,分享了很多独家预判。(内容将会分上中下三期发布)

清华大学汽车产业与技术战略研究院院长赵福全(左)与地平线创始人兼CEO余凯(右)


观点摘要

基础设施:芯片是数字科技的底座。软件定义汽车,各种各样的软件都需要运行在某种特殊的“基础设施”之上,这个“基础设施”就是芯片。

集大成者:芯片产业是现代科技工业中的集大成者,先进的芯片由几十亿到上百亿个晶体管集成,要比汽车上其他任何一个零部件都复杂得多。

勿炫耀算力:优秀的芯片公司不能只把算力作为设计目标,更不应一味炫耀算力。目标应该是以有限的算力让软件最高效地运行。因为算力更高的芯片带给客户的不只是价值,还有成本。

耐住寂寞:地平线的企业文化是“成就客户,耐得寂寞”。目标就是为深度神经网络设计专用芯片,为世界上第一家专注于此的公司。

制造之困:芯片制造变得越来越复杂,制程每提升一代往往就需要投入数百亿美元。世界上很少有公司能够持续进行这样大的投入,所以芯片制造逐渐集中到台积电、三星等少数几家公司。

芯片与国力:一个国家的信息科技实力,不能只看其拥有多少家顶级的互联网公司,更要看其基础层面的核心能力,特别是数字经济的“基础设施”能力。如果地基不牢,上面盖的房子再光鲜亮丽也不稳固。

剑气和一:要始终冷静,反共识,长期主义。心之所向,剑之所指,这两个事情一定要合一。如果你插科打诨,老想搂草打兔子,这个企业做不长久,客户也不会陪着你一直玩。


以下为访谈实录:


芯片是信息化时代的“基础设施”

赵福全:接下来,我们进入今天最主要的话题——芯片。可能很多网友对芯片并不是很了解。那么,芯片到底是什么?芯片的产业链是怎样的?芯片的设计和制造,究竟哪一个更重要?请余总先给大家介绍一下芯片产业的基本情况。

余凯:芯片是半导体元器件的统称,是一种内含集成电路的硅片。我们都知道硅谷,这是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全球高科技的策源地,而硅谷之名就源于仙童半导体等公司在此诞生,包括后来的英特尔也出自硅谷。应该说,芯片是数字科技的底座。前面我们谈到了软件定义汽车,而各种各样的软件都需要运行在某种特殊的“基础设施”之上,这个“基础设施”就是芯片。

在过去的半个多世纪里,芯片已经改变了整个世界。大家肯定都听说过摩尔定律。摩尔定律并不是一个科学定律,而是戈登·摩尔(英特尔的创始人之一)对芯片产业发展规律的经验总结。即每过18个月,芯片上晶体管的集成密度就会增加一倍,或者单位晶体管的集成成本就会降低一半。这意味着在同等价格下,每过10年,芯片的计算能力就会增加100倍。例如过去30年,同等价格芯片的计算能力已经提升了100万倍。这是非常惊人的发展速度。今天我们口袋中智能手机芯片的算力,比30年前装满整个房间的电脑的算力还要高。

芯片技术的飞速进步,形成了一种催枯拉朽的技术力量,也催生了无穷无尽的应用可能。就像20年前人们在使用功能手机的时候,根本无法想象今天的智能手机能做如此多的事情。与此类似,我相信未来智能汽车的能力也将远远超出我们今天的想象。

同时,芯片本身是非常先进的技术。比如地平线现在开发的芯片,由几十亿到上百亿个晶体管集成,要比汽车上其他任何一个零部件都复杂得多。一方面,芯片的研发高度复杂、关联广泛,包括从前端设计、后端设计、仿真、测试、验证及方案确定等的一系列环节,还涉及系统软件、编译器、操作系统等多种要素,需要非常专业的人才,且开发周期很长。

另一方面,芯片制造也非常复杂。最初国际上有很多芯片制造企业,基本上每家芯片设计企业都自己制造芯片。但后来芯片制造变得越来越复杂,制程工艺从28纳米到14纳米,再到7纳米、5纳米、3纳米,而制程每提升一代往往就需要投入数百亿美元。世界上很少有公司能够持续进行这样大的投入,所以芯片制造逐渐集中到台积电、三星等少数几家公司。相应的,很多老牌芯片企业都放弃了制造,专注于设计了。

其实芯片制造本身还不是最难的,在芯片制造的上游还涉及到很多原材料和核心设备技术,垄断在少数几家企业手中。大家可能都听说过光刻机,目前高端光刻机基本上只有一家荷兰公司可以提供。而在光刻机里还有很多关键零部件,技术含量都非常高。

总之,芯片产业技术先进、工艺复杂,是典型的重资产行业,必须遵循长期主义来有序发展。过去几十年里,中国在很多领域都实现了质的突破,但芯片这件事情却还没有做好,就是因为芯片产业实在太复杂了。

在我看来,芯片或者说半导体产业是现代科技工业中的集大成者,是最复杂、最尖端、最精密的基础性技术,也是人才和资金要求最高的产业之一。由此出发,我觉得评价一个国家的信息科技实力,不能只看其拥有多少家顶级的互联网公司,更要看其基础层面的核心能力,特别是数字经济的“基础设施”能力。如果地基不牢,上面盖的房子再光鲜亮丽也不稳固,一旦遇到暴风雨冲击,房子就会摇晃,甚至坍塌。而这个“基础设施”正是芯片。

在智能汽车产业中,地平线想做的就是夯实基础的工作。要做好这件事情必须坚持长期主义,踏踏实实地持续努力。所以,地平线的企业文化是“成就客户,耐得寂寞”。在芯片产业,耐不得寂寞就没有未来。

赵福全:确实如此,芯片产业的特点决定了,想在这个产业赚一把就撤或者赚快钱,都是行不通的。

近几十年,信息通信技术的进步使人类社会发生了突飞猛进的巨大变化。而信息通信技术的进步在很大程度上源自芯片技术的快速提升,智能手机就是这方面最典型的例子。可以说,芯片在现代社会的作用是不可替代的。

正因如此,余总将芯片视为整个信息社会的“基础设施”。虽然芯片的体积不大,成本也不算高,但其技术含量之高、制造过程之难、相关领域之多都是超乎想象的。事实上,芯片涉及从设计、测试、验证、制造到销售的完整产业链,也涉及原材料、工艺、装备等一系列的高精尖技术,最终还要满足各行各业、千家万户在不同场景下的多元需求,比如消费电子芯片与车规级芯片的应用环境及标准就完全不同。显然,这样复杂的产业绝不是某家企业或者某个行业独自就能做好的。

所以,芯片是涉及产业众多、应用领域广泛、分工高度细化的基础性大产业,也是交叉科学的典型代表之一。正如余总讲到的,芯片产业的上述特点是中国在该领域尚未取得重大突破的根本原因。


好芯片的标准不只是算力,而是软件运行效率

赵福全:作为芯片领域的专家和创业者,您非常清楚,芯片绝非企业今天招来500名博士,明天就能造出产品来。所以,地平线把“成就客户,耐得寂寞”作为自己的企业文化,这本身就反映出您对芯片产业的深刻理解。如果说满足客户需求、成就客户价值是所有企业都应该去做的,那么在芯片领域更重要的是耐得住寂寞。因为没有持续不断的深耕和一点一滴的积累,是不可能造出好芯片来的。

这又带来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余总可以说是科班出身的软件专家,而现在您又出来创业做硬件了。那么在您看来,对于芯片来说,软件和硬件究竟哪个更重要?为什么您一直强调软硬件必须有效匹配?芯片的算力、制程等性能与所用的算法及处理的数据,到底是什么关系?之前听您谈过,算力是评价芯片的一个重要指标,但不是唯一指标。请您谈谈,什么样的芯片才是一款好芯片呢?

余凯:刚刚赵老师谈到了我之前的背景,我认为自己的第一角色是科学家,因为我长期从事人工智能领域前沿技术的研发,现在所做的工作其实也是在这个大方向上拓展。而科学最强调求真、强调客观,这让我形成了凡事都较真儿的工作习惯。

对于芯片,很多厂商在做宣传时都会讲算力如何高,仿佛这就是芯片唯一重要的指标。实际上,芯片本身只是手段而已,让芯片之上的软件运行得更快才是我们的目的。因此,我认为评价芯片优劣的关键在于,这款芯片上的软件到底运行得有多快。例如,甲芯片的算力数值是N,乙芯片的算力是2N,但是让同一个软件分别在其上运行,结果却是在算力低的甲芯片上运行得更快,那我们就不能说乙芯片比甲芯片更好。之所以出现这种现象,是因为算力更高的乙芯片并没有被充分利用,其中的很多算力只是在空转而已。

所以,我提出评价芯片应该以终为始,软件在芯片上运行的效率才是评价芯片优劣的核心标准。如果只是就硬件说硬件,并没有触及事情的本质。从这个意义上讲,优秀的芯片公司绝不能只把算力作为设计目标,更不应一味炫耀算力。在打造芯片时追求的目标应该是,以有限的算力让软件最高效地运行。

当然,这一点也是我在实际工作中逐渐摸索感悟到的。之前二十多年,我一直从事软件算法的研究,大约在2012年我开始意识到硬件芯片的重要性。当时我在百度负责人工智能技术的研发,进行大规模的深度神经网络训练。结果我们发现:同样是处理器,为游戏设计的GPU(图形处理器)和为通用计算设计的CPU(中央处理器),表现可谓天差地别。深度神经网络运行在GPU上,要比运行在CPU上快40倍,而两者的算力远没有这么大的差别。也就是说,对于深度神经网络这一软件来说,GPU是比CPU更好的解决方案。这让我意识到,并不是说Intel x86芯片的算力强,运行某种软件就一定高效,软硬件之间的有效匹配至关重要。

事实上,软件与硬件从来没有真正分离过,二者一直都是相互融合发挥作用的。比如在PC时代为什么诞生了WinTel联盟?很大程度上是为了使Windows操作系统与Intel芯片更好地耦合在一起。在WinTel架构下,Intel芯片无需考虑支持其他多种操作系统,只为支持Windows操作系统设计即可;而Windows系统也无需考虑往下兼容多种不同的芯片架构,只要兼容x86即可。这样软件和硬件才能高度协同,才能更加高效,这是一个客观规律。

我们当时发现GPU比CPU更适合神经网络,而GPU并非专门为神经网络设计,而是为游戏图形运行设计的。这不由得让我们思考,如果为深度神经网络设计专用架构的芯片,专门匹配神经网络的结构和算子,是不是能让神经网络的运行效率进一步提升?答案显然是肯定的。这是促使我2015年出来创立地平线公司的一个重要原因,地平线的目标就是为深度神经网络设计专用芯片,也由此成为了世界上第一家专注于此的公司。

另外,创立地平线还有一个重要原因,与自动驾驶有关。2013年我在百度做自动驾驶项目时发现,每次打开后备箱,里面各种工控机、接线非常杂乱,密密麻麻地乱成一团。当时我就想,如果自动驾驶汽车是这个样子,哪个消费者敢买呢?我们应该把这些不同的工控机处理器都集成到一块芯片上,让软件都在这块芯片上高效地运转。而这件事情与开发深度神经网络专用芯片正好可以结合起来,我觉得肯定能促进自动驾驶技术的进步。今天看来,可以说创立地平线源自我们对未来科技发展趋势的正确预判。

赵福全:您在百度工作时有没有提出做芯片的建议?还是您看到了这个机会后,就决心自己创业来做?当然,做芯片投入大、回报慢,对于习惯于短周期运行、快速盈利的互联网公司来说,要下决心进入芯片领域确实不太容易。

余凯:我当时提出了建议,只不过百度决策层最终没有采纳。那时候消费互联网正蓬勃发展,面对中国庞大的消费人群,互联网公司首要考虑的是如何快速扩张规模、抢占市场份额。而做芯片是很辛苦的事情,不仅需要长期持续大量的投入,而且对人才的要求非常高,还需要很长时间才有可能盈利。要知道我们在2013-2014年讨论这件事情时,芯片还是冷门,远不像今天有如此高的热度。

据我所知,目前百度已经拆分出了一个做芯片的公司。作为先行者,我对此持开放的态度。该做的事情总会有人来做,大家都有尝试的权力,而最终只有经过充分的市场竞争,才能产生更优秀的胜利者,并给产业和客户创造更大的价值。

赵福全:简单梳理一下,一款好芯片应该是什么样的呢?余总认为,不应该简单用芯片的基本参数数据来衡量,而应该看芯片运行软件的最终结果。因为芯片只是各种应用的平台,让不同软件都能八仙过海、各显其能,这才是我们的目的。就像春晚舞台一样,真正关键的是让演员、灯光、音响等有效匹配,而不是舞台有多少平米的面积那么简单。

芯片就是软件的舞台,舞台面积大小、灯光音响设备等都很重要,但只是必要条件,最终演员演出的效果才是充分条件。所以衡量芯片优劣的标准,要看芯片之上的软件能否最大化地发挥作用。两款相同算力的芯片比较,能让软件运行得更高效的芯片才是好芯片。当然,软件运行也必须要有芯片算力提供保障,因此并不是说算力不重要。算力和软件之间有效匹配,让软件更好地发挥作用,这才是最重要的。


芯片设计要以终为始,算力应充分利用

赵福全:这实际上也指出了芯片设计的关键,为了实现算力与软件的有效匹配,芯片基本架构的设计者,不仅要懂得芯片制造的工艺,懂得算力提升的技术,还要懂得软件算法的原理。也就是说,只懂硬件或者只懂软件都不够,必须对这两方面都有很深层次的理解。所以,芯片产业需要的是像余凯博士这样的“双料”人才——懂芯片的科学家与懂算法的数学家的集合体。当然,除了既懂硬件又懂软件之外,芯片企业的领军人还要有战略眼光,能够对产业发展的方向和节奏做出前瞻的判断。

那么通过这段时间的创业实践,您认为怎样才能做好芯片的软硬融合?具体来说,在芯片的设计过程中,硬件和软件应该怎样平衡呢?

余凯:我认为还是要万宗归一,以终为始。即首先思考芯片最终的应用场景是怎样的,需要解决什么问题,使用什么软件算法,然后分析这些算法需要什么结构和算子,再倒推出最适合的芯片硬件架构,使之能够有效支持相应算法的高效运行,确保没有算力浪费。

赵福全:余总,假如有企业能把芯片算力做到1000TOPS(处理器运算能力单位,1TOPS代表处理器每秒钟可进行1万亿次操作),而地平线只能把芯片算力做到100TOPS,那恐怕即使算法再好、匹配再佳,软件的运行效率还是会受限于算力不足吧?这就像一天只有24小时,即便再能干的人,也无法完成自己需要25小时才能做完的工作。当然可能您会说,有100TOPS的算力就足够用了。但是产业需求的增长很快,芯片技术的进步也很快,我想我们总有一天会需要1000TOPS的算力。同时在逻辑上,企业可以因为没有必要而不去做1000TOPS的算力,但是不能因为自己做不出1000TOPS,就转而去研究如何把100TOPS的算力用好。您怎样回答这个问题?

余凯:这个问题我是这样思考的:一方面,算力更高的芯片带给客户的不只是价值,还有成本。一般来说,芯片的成本与其面积大致成正比,1000TOPS芯片的成本就是100TOPS芯片的10倍。因此,芯片算力并不是越高越好,我们先要从性价比的角度判断客户究竟需要多大算力的芯片。另一方面,做企业必须有效平衡现实主义和理想主义,不能下意识地觉得这两件事一定是矛盾的。在我看来,我们应该用极度现实主义的方法,去努力实现极度理想主义的结果。具体来说,地平线肯定会追求芯片算力的不断提升,但在量产产品上,我们更注重凭借自身在算力与算法匹配方面的优势,为客户节省成本、创造价值。

尤其对于车规级芯片,我觉得必须拉长时间维度来看问题,不能期待着远大理想马上就能实现,并以此来规划产品,那肯定是行不通的。当前L5级无人驾驶汽车的量产还遥遥无期,L4级全自动驾驶汽车量产的时间点也还不能看清楚,如果现在就拿出未来才需要的芯片算力,且不说很难做得到,就是能够做得到,也是一种严重的浪费,反会因为成本过高而降低产品的竞争力。

赵福全:这说到了问题的关键。对于现阶段的产业发展来说,提供算力达到1000TOPS的芯片固然重要,但是提供能够以100TOPS算力实现300TOPS算力效果的高性价比芯片可能更重要。地平线并不是不看重设计开发1000TOPS芯片的能力,但是更追求把100TOPS芯片用到极限的能力。同时将这两方面的能力综合起来,根据市场实际需求来打造相应的量产产品,从而既满足眼前需求,又储备未来能力。

对此我深有同感,企业切不可一味给客户画饼。芯片算力1000TOPS听起来很好,假如能用100TOPS算力芯片的价格买到1000TOPS算力的芯片,大家当然求之不得,但这是不现实的。正如刚刚余总所讲,两者的价格要相差10倍。退一步说,即便价格相差没有这么多,芯片企业也有能力把算力做到这个程度,但如果客户不能充分利用这种高算力,也仍然是一种浪费。不久前我主持一个论坛,有一位软件企业的老总在发言时就提到,对每一个TOPS都要精打细算地使用。我当时就做了点评:这是企业真正核心的技术诀窍。因为每个TOPS都是成本与能力的集合,所以一定要把能力用到极致,而尽可能不去增加成本。反之,如果能力始终是在七折使用,这本身就等于增加了不必要的成本。

余凯:是的,现在行业里有一种倾向就是追求过高的算力,其实是让客户购买自己用不上的TOPS。我一直觉得,企业最基本的价值观应该是真才实料、物有所值,如果非要给用户提供1000TOPS的芯片,而用户使用其中的100TOPS就足够了,那是有违上述价值观的。


车规级芯片是难度最大的半导体产品

赵福全:刚刚我们谈到芯片的产业链很长,包括原材料供应、生产制造、封装测试、软硬件集成以及设计工具、IP授权、生产设备等多个环节。那么,地平线在芯片产业链中的核心定位是什么?你们的业务聚焦在哪里?你们的上下游企业都是谁?

余凯:地平线的性质与英特尔、高通、英伟达等公司相似,这类企业称为芯片设计公司。我们主要是设计芯片,而不会去制造芯片。打造芯片的过程有点像织毛衣,地平线这样的企业负责设计芯片的内部架构,通常是立体的,后续晶体管就会按照这个架构串连起来。然后我们会把设计图纸交给台积电等芯片制造商,由它们按照我们的设计方案进行生产,也就是把毛衣织出来。当然,这是非常粗略的分工介绍。

赵福全:就是说,地平线是做芯片设计的,同时要和芯片制造商有效衔接。那么你们对芯片制造需要了解多少?

余凯:我们既要与芯片制造商对接,也要与晶圆供应商沟通,以了解什么芯片设计方案是它们能够稳定生产出来的。因为汽车芯片对于合格率、缺陷率以及安全性、可靠性都有很高的要求,地平线必须知道合作伙伴目前的生产能力是不是符合标准,这就需要双方紧密互动。如果芯片设计方案中有一些关键指标无法达到,我们就要共同研究讨论,对方案进行修改。

当然地平线只会了解芯片制造的相关知识,不会去涉足制造。我认为,这是产业分工和专注主业的必然选择。参考手机公司,手机上的所有零部件包括芯片这样的关键件,几乎都是由外部供应商制造的,有着清晰的产业分工。但是手机公司同样要了解制造环节的关键技术,并且要与相关供应商共同解决一些关键问题。

赵福全:地平线作为芯片设计公司的定位,我觉得也是您基于自身专业特长的合理选择。就汽车芯片的产业分工而言,大体上是车企提出需求、芯片设计公司进行设计、芯片制造商完成生产。为此,芯片设计公司必须与上下游企业紧密合作。面向整车企业,地平线必须考虑汽车芯片的应用状态,为此要对汽车产品本身有足够的了解,当然无需达到整车企业的程度,但一定要形成与整车企业相关团队有效互动的能力。唯有如此,才能最终满足客户的需求。面向芯片原材料和制造企业,地平线必须考虑芯片材料以及制造技术的发展水平,确保自己的设计方案能够与之相匹配,为此还要对芯片的材料和制造有足够的了解。也就是说,芯片是一个强调协同作战的产业,任何企业都不能孤立存在,而是需要其他相关企业的支持。如果一家企业谋求自己掌握产业链上各个环节的能力,那结果一定是丧失自己的强项和特色。

下一个问题,芯片千差万别,仅在汽车产业内就有很多类型的芯片,您为什么选择进入汽车领域,又为什么专注于汽车智能芯片呢?大家知道,芯片有消费电子芯片和车规级芯片之分。从芯片设计的角度看,您觉得车规级芯片的难度体现在哪里?实际上,在传统汽车零部件上我们也能发现类似的差别,例如同样是玻璃,用在建筑上是一回事,用在汽车上则是另一回事,后者必须进行更加严格的试验测试及验证,同时在制造上还必须保证更高的产品一致性。那么对于车规级芯片来说,其设计方案有哪些更高的标准或指标?

余凯:我认为,车规级芯片应该是所有半导体产品中难度最大、复杂度最高的一种。消费电子芯片通常无关人身安全,但是汽车芯片与人的生命安全息息相关,所以车规级芯片的可靠性、安全性和产品一致性要求都非常高。同时,车规级芯片的导入周期很长,一款车的开发一般要3年时间,而汽车芯片从概念设计到第一次在汽车产品上量产,基本上至少需要4.5-5年的时间。相比之下,消费类芯片的导入周期通常只需2-3年。

车规级芯片在设计和制造等各个环节的极高要求,主要体现在安全性和可靠性指标上。例如工业界有一个重要指标叫产品缺陷率,一般以PPM(即百万分之一)作为衡量单位。通常消费电子类如手机芯片的标准是200个PPM,也就是100万个手机芯片里最多允许200个芯片出现缺陷;而车规级芯片的标准是10个PPM以下,有些与安全强相关的芯片,甚至追求0个PPM的目标。又如汽车芯片需要在各种电磁干扰的环境下保持平稳运行,因此必须留有足够的margin(裕度),确保芯片性能上下波动时不超越许可的界限。显然,要达成这些指标是非常困难的。


企业最重要的核心竞争力是文化价值观

赵福全:汽车的硬件和软件都是人命关天的,试想如果芯片在汽车行驶过程中突然失效,丧失计算能力,就很可能会出大事故,因此对汽车芯片和手机芯片的要求有着巨大的差别。与此同时,汽车芯片的应用环境也更为复杂,涉及各种各样的工况,这进一步加大了车规级芯片达成安全标准的难度。

刚才您说到,地平线与英伟达、英特尔等公司的业务类似,另外国内也有其他几家初创的芯片设计公司。与这些公司相比,您觉得地平线的核心竞争力是什么?您认为地平线怎样才能在竞争中脱颖而出?

余凯:企业的发展需要一个过程,在不同阶段,企业所需的核心竞争力是有所不同的。地平线目前还处于创业初期,我觉得我们的核心竞争力主要体现在四个方面。

第一体现在认知领先上。我们是行业中最早看到汽车智能芯片发展趋势和重大机遇的,也因此地平线成为业界第一家专注于开发汽车智能芯片的公司。

第二体现在人才上。我和创始团队成员属于世界范围内最早一批从事深度神经网络算法研究的人,在ImageNet视觉识别挑战赛和谷歌Waymo自动驾驶算法挑战赛上,我们都是全球首个冠军团队。

第三体现在软硬融合的技术优势上。地平线是一家有特色的科技公司,我们在芯片硬件公司里是最懂算法软件的,在算法软件公司里又是最懂芯片硬件的,这是我们在技术上的核心优势之一。

当然随着产业的发展,今后肯定会有更多公司进入汽车芯片领域,我们必须面对这些公司的挑战。我一直认为,任何企业在技术上的先发优势都是暂时的,假以时日,总会被对手追上。但是在技术量产过程中的诀窍,是必须经过摸索乃至付出代价后才有可能被企业掌握的。所谓“实践出真知”,说的就是这个道理。最终产品的优化和技术的迭代,绝不是在实验室里苦思冥想就能实现的。在这方面地平线起步较早,一定要知行合一,努力走在最前面。

第四体现在客户关系上。我一直觉得在新技术落地的过程中,与客户的关系非常重要。地平线一定要全心全意地为客户解决问题,以此来帮助客户、成就客户,这样才能不断加深彼此的了解,直至形成某种共情,即能够设身处地地体会到对方的处境和困难。实际上,客户和地平线是同学关系,我们一起来学习“智能汽车”这门最难也最重要的大课,虽然也有班长、班委的分工,但大家的目标是一致的。

总体来看,企业之间的竞争是品牌、商业模式、组织以及文化价值观等的综合较量。这里面看起来文化价值观似乎是最虚的,不过最后你会发现,站在五年、十年的长期视角来看,文化价值观才是最实的要素。企业家信奉的是什么?领导层坚持的是什么?中层和基层员工做事的出发点又是什么?短期内企业也许可以自我欺骗,或者通过“包装”去忽悠客户。但时间一长,一定会被看穿,到头来受损的还是企业自己。总想着偷奸取巧、占别人便宜,这样的企业是无法长久的。所以我觉得,企业的文化价值观才是最重要的核心竞争力。

正因如此,我们反复讲八个字——成就客户,耐得寂寞,这是地平线的文化价值观,也是地平线一切行动的根本出发点。相应的,地平线商业模式的核心就是“全维利他”,因为我们认为,“利他”才能“利己”,成就客户是成就自己的最佳方式。

赵福全:听余总分析地平线的核心竞争力,非常清晰,且层层递进,从具体各要素的优势,一直上升到企业的文化价值观。这反映了余总作为企业领军人,在骨子里真正相信的是什么。其中有几个观点,我也深有同感。

第一,芯片听起来是硬件,但如果缺乏对软件的深度理解,芯片硬件的作用是无法充分发挥的。之前大家常说要软硬结合,实际上我觉得软硬融合才是最高境界,也是未来企业必不可少的核心竞争力之一。在这方面,余总的认识和行动比很多人都早,六年前就开始创业,致力于抓住汽车智能芯片的机遇;而六年后的“芯片荒”印证了余总当初判断的正确性。不少初创企业是近期才开始进入芯片领域的,这就比地平线晚了一步。

第二,实践是检验真理的最佳标准,也是唯一标准。书本或者图纸上的知识是“死”的,实践中凝练、完善及应用的知识才是“活”的。事实上,知识只有得到有效利用才能变成智慧,包括技术上的智慧,也包括商业上的智慧。尽管地平线仍处于创业初期,还不能说完全做到了这一点,但你们已经在实践了,也因此积累了宝贵的先发优势。我认为先发优势与创业时间的早晚并不完全成正比,而是与技术产业化应用的路径与模式更为相关。听了余总刚才的介绍,我觉得地平线在这些方面的思考是很深的,行动是扎实的,先发优势也是明显的。

第三,企业与客户之间的关系也是一种核心竞争力。地平线致力于与客户紧密互动,一起学习和成长,共同面对和克服困难。在这个过程中,地平线可以与客户分摊“学费”,同时客户也会倒逼地平线更快地成长。

第四,企业要想走得长远,最终必须依靠企业文化和价值观。对此,企业家一定得真相信,才会全力推动、认真践行。包括坚持创新,确保技术上始终有前瞻储备;包括坚持实践,在软硬融合方向上不断深入;也包括全心全意地服务客户、成就客户等。

其实成就客户,最终还是为了成就自己。如果客户伙伴和广大消费者不满意,供应商企业是没有前途的。特别是像芯片这样的产业,更不可能靠短期投入或炒作就能赚到钱然后抽身撤出。因此,企业必须脚踏实地、认认真真地去做好每一件事,我认为这是企业最重要的底层价值观。也只有真正建立起这样的价值观,企业才有可能实现可持续的健康发展,甚至等到余总退休之后,地平线仍能稳健地前进。

余凯:地平线的第一个量产项目是去年6月启动的长安汽车项目,而到今天的一年多时间里,中国绝大多数整车企业都已经成为了我们的客户。在这些量产项目中,我能感受到客户对地平线的认可和需要,感受到我们真的能帮客户解决问题,这也让我们倍受鼓舞。而客户反馈最多的是,地平线的服务非常好。不久前李想在其发布会上就讲到,地平线与理想汽车的工程师们一起熬夜来解决问题。事实上,这样的例子比比皆是。

这就是我刚才说的,地平线的核心竞争力已经从认知、人才和技术层面,逐步沉淀到文化价值观层面,真正开始成就客户了。我和地平线的全体员工都越来越相信这一点,也越来越认识到自身的价值。比如当李想在台上讲到地平线工程师的努力时,我们现场的一些员工禁不住热泪盈眶,因为客户的认可让他们觉得自己所做的工作非常值得。

我个人认为,人的本心中都有帮助他人、成就他人的天性和善意,而好的管理应该充分激发人的这种天性和善意,这样才能打造出一家好的企业,并且让企业拥有长久的生命力。而在帮助他人、成就他人的过程中,企业自身也肯定会受到认可、创造价值、走向成功。当然,要始终如一地做到这一点并不容易,所以我们在“成就客户”后面加上了“耐得寂寞”四个字,就是提醒自己必须坚持长期主义,必须做到知行合一。

赵福全:说起来这些道理好像大家都懂,不过很多人只是嘴上讲讲,并无实际行动;还有些人是专门讲给别人听的,自己做的完全是另一套;即使真想做的人也未必能够坚持做下去。而余总不只在说,而且在做,您确立了企业的文化价值观,并带领全体员工一起努力践行。这说明您是在骨子里真正相信要“成就客户”的,而在实践中得到的反馈,也让您更加坚信这一理念是正确的,并且开始为地平线带来应有的回报。我想,这一点对所有企业都有借鉴价值。

就像李想的即兴演讲,车企掌门人在发布会上通常主要是介绍自己的产品有多好,很少会讲到某家供应商。毕竟汽车产品的供应商实在太多了,车企也没必要厚彼薄此。但李想却专门讲了与地平线合作的细节,讲了两家企业的工程师们一起通宵达旦地工作,共同解决问题,我觉得这是他发自内心地感谢地平线工程师们的倾情投入。同时,这也说明地平线确实形成了全力以赴“成就客户”的工作氛围。这种氛围保持下去,就会积淀成为企业文化,进而支撑地平线走得更好更远。

来源:凤凰网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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